理论与方法的推陈出新:清史研究三十年(6)
其二, 在族性认同理论的指导下, “新清史”又衍化出“早期殖民主义”、“前现代帝国论”等概念和理论。他们提出要将清史纳入世界历史的研究范畴, 重新定位在一个横跨东西的内陆亚洲的研究空间。认为“可汗体制”对清朝产生了重要影响, 故“满洲政权要包含在草原帝国的范畴之中”, 八旗中的辽东汉人, 与八旗满洲、蒙古以及东北亚的部族一样, 都认同他们与清政权之间为可汗制关系。也就是说, 清朝对从东北到蒙古、西藏和新疆等广大地区的征服, 其意义在于清朝由此构建了其帝国形成的历史, 中国只是其征服中的一部分。如司徒琳 (Lynn A. Struve) 便是围绕清朝中国的内亚因素这一范式, 阐述了其“满洲政权则要包含在草原帝国的范畴之中”的核心观点。她甚至认为, 满族在帝国建立上成功的关键, 在于运用自身与内亚非汉民族文化的联系以及其所具备的对非汉地区和前明省份地区的统治能力21。其立足于种族思考的特征十分明显。她以西方“早期现代”的理论模式与视角, 给清代贴上“早期殖民主义帝国”的标签, 将清朝说成是早于英国或法国率先殖民的中心。她的这一论断, 其“泛帝国论”的倾向是再明显不过了。
不可否认的是, “新清史”的一些观点所产生的影响颇为广泛, 特别是强调清朝统治与历代汉族王朝的区别, 强调清朝统治中的非汉族因素等, 已将一个活生生的“中国”、“中华民族”及其基本概念置于虚无的境地,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某些“中国认同”的认识危机。
但也正是这种“认同危机”激发了中国学者的“问题意识”。对此, 他们从历史文献的解读出发, 提出了不同的见解。滕绍箴从满汉文化双向认同的角度, 指出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中, 从理论上强调“华夷一体”、“中外一家”, 这是满洲统治者对自己的身份认同, 是满汉结为一体的民族认同。他说:“清代满汉认同, 消除中外华夷之分是普遍事实。”“清朝政体的大结构--满汉一体的实质, 是满汉文化的认同。”22郭成康指出:清初皇帝最初的“中国”概念, 是沿袭了古代传统, 即指汉族王朝统治下的中原内地。然而, 随着时代变迁, “中国”概念的外延已有了很大推展, 乾隆中期以后的中国, 既有汉族中原内地各行省, 更包括广袤无垠的边远地区。喀尔喀、青海、蒙古、西藏、厄鲁特、回部已陆续纳入国家版图, 中国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随着版图的确定和国家对边疆地区的有效管辖而最后确定下来, 中国开始成为大一统国家的专有名称。清朝皇帝从民族认同到统一国家的认同, 经历了三百年的曲折发展至此终成正果23。黄兴涛采取了与“新清史”相同的研究视角, 选择民族认同, 即从满人主体性出发, 探讨了有清一代的中国认同问题。他认为, 满人在认同中国的同时, 也以一种持续的满族意识自觉地再造了中国, 发展了中国性, 而率先从现代“民族” (nation) 概念角度来明确论证中国各族人民为同一现代“民族”共同体的, 正是清末留日的满族人士。认为那种所谓“不应直接把清朝称为‘中国’或是把大清皇帝称为‘中国’的皇帝” (欧立德教授语) 的说法, 是存在问题的。从某种意义上说, 将许多“非汉人”陶铸成“中国人”, 这正是清王朝有别于以往中国各王朝的“满族特性”所在, 同时也正是其统治时期的“中国特性”所在24。葛兆光从寻找质疑中国认同的研究视角和理论依据出发, 讨论了如何看待历史与民族国家的关系问题。他认为, “民族国家在欧洲确实是近代以来才逐渐建构起来的, 它与族群、信仰、语言以及历史并不一定互相重迭, 正如福科 (Michel Foucault) 所说, 地图上的国界只是政治权力的领属空间”。但是, 中国则不同, 她有着悠久的历史, 所以“新清史”的研究, “有可能也是来自某种理论的后设观察, 比如现在流行的后殖民理论的中国版”25。杨念群也认为, 族群的界定受特定政治、经济环境的制约, “中国人”之所以成立并不完全依赖内部文化的一致性加以凝聚, 构成认同的主要力量来自对华夏边缘的维系。而过分突出满族族群特征, 对清朝吸收、融合汉族文化的史实视而不见, 其背后有一个以西方近代民族国家的既定发展框架来裁量评判中国历史的威权倾向26。
尤其值得提出的是, 与“新清史”片面强调“满洲的主体性”即清王朝的“满洲化”不同, 中国学者大都认为, 满汉民族之间是一种政治与文化双向互动的吸纳与融合关系, 他们从满洲共同体的形成进行讨论。如徐凯认为:“满洲始终保持着本民族认同性, 一方面, 先‘同化’纳入其民族共同体的它族, 实现满洲化, 也强制改变人数众多的汉族人诸如剃发易服等习俗。另一方面, 其自身也出现了‘汉化’的趋势。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王朝在征服先进民族时所必然发生的事实。”同时他还指出:“满洲民族共同体是由几个主要民族构成, 其主体为建州等女真, 包括索伦、达斡尔、锡伯等新满洲成员, 其次是蒙古、汉族。”27赵志强则从“旗族”称谓的产生和流行介入对民族及族群的研究。他说, 在八旗中, 满洲、蒙古和汉人分别是其主体民族,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民族的成员。尤其是满洲八旗之人, 民族成分最为繁杂, 除满洲之外, 还有蒙古、尼堪 (即汉人) 、索伦 (今鄂温克) 、锡伯、达斡尔、维吾尔、俄罗斯、高丽人。三百年间, 各色人等长期生活在八旗体制之内, 互相影响, 从而形成了一些共同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28。
文章来源:《当代经济研究》 网址: http://www.ddjjyjzz.cn/zonghexinwen/2020/1027/38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