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图景中的当代中国思想(2)
其实我会把一些新想法归于古人,属于致敬行为。有若干欧洲学者看出来了,他们说,中国古人不可能有那么现代化的思想,比如“世界内部化”“关系理性”和“孔子改善”,为什么你要把独创想法归于古人?这是中国的祖宗崇拜习俗吗?
要说写作风格,我倒是有个刻意的要求,就是尽量使用简单词汇,如果用到复杂词汇,就尽量使用有明确定义的概念,同时,把形容词的使用量降到最低。这样选择的理由是,简单词汇是在语言实践中经过无数次重复使用而具有相对最为确定和清晰意义的词汇,因此最少歧义而最适合表达哲学——我显然不是在写文学作品。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已经解释过这个道理。
几乎可以肯定,生存的初始状态一定以苦难问题为主,而且苦难也一直是人类的基本问题。幸福却是一个相当于奢望的期望值。在现代,平等价值观把幸福推广为普遍诉求,人人要求也同时要求人人都获得幸福,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激进谎言,现代人还编造了大量关于如何获得幸福(或成功)的行为或心理秘方(俗称“心灵鸡汤”),我敢说那些秘方没有一个管用,否则我们就会看到人人幸福的社会了。人人喜欢的观点很少有真理。我在1994年出版的《论可能生活》里有一个幸福理论,后来思考有所进步,就不再研究幸福问题,而去反思更严重的问题了。话说回来,《论可能生活》中关于幸福的理论倒不是错误的,那是一个“残酷的”幸福理论,其中一个命题是:幸福是来自他人的礼物。如果他人不肯给你幸福,就不可能幸福。这是不幸福之所以无法消除的一个人性原因。
概念和意象都有概括性,都有广域表达能力,但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所不同。清晰定义的概念有着意义的边界,有清晰界定的内涵以及因此可确定识别的外延。例如几何的点、线、面,或者物理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之类。而意象不能被清晰地定义,甚至拒绝被定义,因此意义没有边界而只有核心含义,核心含义是稳定的,而其衍生含义是发散性的。例如水的意象,流动性是核心含义,但可以衍生出“灵活性”“无孔不入”“因地制宜”甚至“以柔克刚”之类的话语。一般来说,概念思维有着更强的逻辑性,而意象思维有更强的链接性。
说到概念是问题的终点站——这是比喻——意思是,对于一个封闭或趋于封闭的观念系统来说,如果基本概念都是清晰定义的,那么,思想的疑难问题就基本上解决了、结束了,只剩下“机械性”或可计算的推演过程了。以数学系统为例,如果基本概念定义清楚了,再选定一些“先验必然”的生成规则,就可以机械化地生产出所需的正确命题。但封闭系统也有其深刻的困难,哥德尔证明,如果一个系统想要拥有足够丰富的内容,比如包含无穷多的命题,那么这个系统就不可能是完备的,必定存在一些无法证明的命题。这里无须讨论复杂的数学问题,只是想说,除了无法解释涉及总体性或整体性的问题(相当于具有哲学性的命题),概念思维通常有着更强大和更可信的建构能力。逻辑、数学和科学的成就证明了这一点。可以说,概念思维是为存在立法的思维,其特征是,在生产出大量命题之前,就首先解决了可能导致混乱的思想基本问题,剩下的工作都水到渠成,也就“不成问题”了。
意象思维则不同,意象不可能清晰定义,并没有打算解决问题,而是为问题留出开放性的或不限定的道路而通向思想远方,而且没有终点,只有潜在可以生成的“网络式链接”(links),所以说意象是思想的中转站,总是把问题输送到另一个地方,把问题带到另一种事物中去,让问题以不同方式生长,而不追求以结论或定论来结束问题。如果以现在颇为流行的一个词汇来描述,似乎可以说意象思维具有“游牧性”。意象思维的优势是更接近真实生活,因为真实生活里的事物都具有难以规范化的“链接性”,我们很难以确定概念或不变的定理来制服如洪水猛兽一样不讲理的生活。但反过来说,意象思维也因为与真实生活一样无序而缺乏为存在立法的能力。
我倾向于相信同时使用两种思维更有利于思想。概念思维和意象思维同样重要,定论性的思维和链接性的思维同样重要,如果缺少其中一种,思想就或混乱不清或缺乏变通。
理解存在至少有两种可能路径,一种是研究存在本身(being),即无历史的、超时间而恒定不变的绝对存在,这是欧洲传统的形而上概念;另一种是研究有历史性的存在,即在时间中存在而且被赋予历史时态的存在。存在本身无意义,而历史赋予时间以意义,也就赋予存在以意义。因此,历史性重新定义了时间性,也重新定义了存在,把“存在”(be-ing)落实为“变在”(be-coming),也就把“去在”(to be)问题变成了“去做”(to do)的问题。这意味着,所有能够被理解的存在论问题都始于“作”,无作就无变化,无变化就无问题,无问题就无所思。
文章来源:《当代经济研究》 网址: http://www.ddjjyjzz.cn/zonghexinwen/2021/0424/582.html